第101页_予我千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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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不。”谢淳出声,皱了皱眉。可这一个“不”字之后,他竟又无言。

  文乙遂道:“是小臣僭言了。小臣是阉人,不该论国事,不该数亡卒。小臣又哪里有资格,敢在人臣面前,替苍生怀悲呢?”

  谢淳注视着将头垂得极低的文乙。

  他没有为自己的无言而做解释,他也没有让文乙不要妄自菲薄。

  他只是走近文乙,缓缓道:“……文乙,你受过什么苦?”

 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力量,将文乙的头向上托起一些。他如实回答:“小臣七岁时,父兄皆因兵乱而亡。母亲被逼改嫁,小臣被转卖几道,最后到了宫中的外三监。”

  他的平铺直叙掩埋了所有受过的苦。正如人死不可复生,那些苦也不必再提,因为无用。

  谢淳听了,点了点头。

  他的动作又令文乙的头抬高了些,他二人终于可以正视对方的双眼。

  二人的目光都极坦彻,一切的话语都可被这样的目光所替代,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念能够藏匿于这样的目光下。

  月轮轻移,没入云梢,夜色又深几许。

  文乙摸出袖中的文札,谨慎开口:“谢大人,是打算再次劝谏裕王?”

  “不。”

  谢淖的回答出人意料。他此前难以向旁人诉的决意,眼下清清楚楚地诉出口:“裕王欲建督视军马府,我便助他建府。裕王欲以军功搏圣眷,我便助他出兵。因这世间总有些事,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,只有兵马在手,方可一谋其事。”

  ……

  初冬时,圣旨下至始安郡,准允裕王在地处西南的齐康郡置督视军马府,以挂帅之亲将坐镇督府,总统南征诸军马事,全面节制边境军期之民政、兵务、钱粮诸事宜。

  谢淳作为裕王最倚信的谟臣,亲自数度往返齐康郡与始安郡,领裕王府众臣督办建府一事。

  正是在齐康郡,谢淳认识了郡军器监提点公事纪盛的长女纪园。

  谢、纪二人之事,很快便传回了始安郡。

  冬至时,谢淳带着纪园,一同从齐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。

  在裕王府门口,文乙看见了从马车上被谢淳抱下来的纪园,亦看见了她无时无刻不投向谢淳的、温柔而饱含爱意的目光。

  是夜,谢淳至裕王处禀事,告退出来后,碰上在外值夜的文乙。他对文乙笑了一笑,那笑,是文乙久已未见的笑意。

  文乙心中亦为他而感到高兴,可亦隐隐有些顾虑,“大人心中之志及所谋之事,会让纪姑娘知晓么?”

  谢淳闻言,笑意减淡。

  良久,他微微摇首,算作一个确定的答复。

  第76章柒拾陆

  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,有雪轻飞。

  裕王府家宴既散,文乙陪着裕王走出屋外,在院中小踱。不远处,离席未久的谢淳牵着纪园的手,步行送她回居处。

  地上结有薄薄雪冰,谢淳怕纪园滑跌,遂用手拢住她的腰,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一把。纪园却笑着将他推开,说了两句什么话,然后扬起下巴盯住谢淳。谢淳没回答,却抿了抿嘴唇,终是无声而笑。纪园满脸雀跃,又主动贴近他,双手攀住他的脖颈,飞快地在他的脸侧啄了一口。

  清清月华映雪,亦映出二人深浓的爱意。

  裕王止住脚步,负手站定在原地,远望着他二人的一举一动。他的眼神很平静,雪花落上他的眉睫,他没有眨眼。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于视野,他才收回目光。

  然后裕王缓缓地转过身。

  近前,他的侧妃朱氏抱着他的长女戚炳瑜,正立于垂廊下等着他。

  见他终于回首,朱氏露出一抹笑容。那笑容很是恰到好处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,恰合她一贯端庄得体的名门举止。女儿在她怀中咬着手指,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父亲,神态很是惹人怜爱。

  文乙站在裕王身后,低声提醒:“王爷此前答允过朱夫人,今夜家宴过后去陪郡主。”

  裕王微微颔首。他走上前,隔着约莫两步的距离,对朱氏道:“稍后,我会过去。”

  这两步的距离,似乎已被二人习惯多时。这两步的距离,象征着不亲不疏的敬意,象征着各取所需的契约,更象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  朱氏轻声应了,领着女儿先行离去。

  裕王目送她们走远,收回目光。他的眉峰动了动,上面沾了多时的雪花,终于被悠悠震落。

  他抬脚,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。

  空空荡荡的宴席间,他的目光锁定了一处。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处,然后俯身,从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。

  花被他捏在指间,裕王沉默地看着这花。良久,他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朵花,然后再次俯身,重新将这朵被遗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。

  他的姿态异常平静。

  在离去前,文乙不留痕迹地瞥向那朵簪花,以作再一次的确认——

  它的主人,正是纪园。

  ……

  翌日晨时,文乙至朱氏处,侍候裕王早起。

  待用罢早膳,朱氏携女儿亲送裕王出屋,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礼,二人遂又说了几句话,然后相互作别。

  止水五载,毫无波澜。

  这一年,距离裕王封王辟府已过六年。裕王先后册纳一正二侧妃,皆是朝中重臣、将门之女,而这三位女人,也在短短数年之中为他诞下了一女二子。

  文乙从未见过裕王偏宠。

  而嫁到裕王府中的这几位女人,在面对裕王始终如一的平静姿态时,也不敢有任何明目张胆的争宠举动。

  他能久持这份平静,是因他从未动过情。

  他未曾以心示女人,又有哪个女人胆敢妄求得到他的心。

  而他的那一份平静之下,更是不可轻窥的深不可测。

  裕王从一介非长非嫡的普通皇子,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圣眷的藩王,其谋略、其心计、其手段,谁敢轻而视之?

  在裕王之前,皇帝何曾准允过任何一个皇子屡屡结纳朝廷重臣为姻亲,皇帝又何曾准允过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谟臣?而裕王之得圣心及圣眷,在皇帝准允建督视军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时,已至盛极。

  ……

  元烈三十二年,齐康郡的督视军马府初成。

  谢淳作为裕王心腹谟臣充任督府谘议军事,协助当时的裕王亲将节制藩军兵马调发诸事宜,没过多久,继被委以监察战时军马钱粮之重任。

  因居此位,军中事杂,谢淳回始安郡的间隔越来越长,与裕王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,多以书表相通,汇报公务。

  裕王对此似乎毫无不满。

  他对谢淳之器重,对谢淳之信任,对谢淳之厚待,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。谢淳是他父皇的赐爱,是他难觅的心腹肱骨,更是他能够放心倚赖的得力臣下。

  其后的一年中,晋、平两国又有数场战事。谢淳在后方掌调军需物资,未有一丝谬误。晋军每一场胜役之后,皆少不了他及属下的汗水与辛劳。

  裕王特下王谕,嘉谢淳之功。王谕及赏赐发至齐康郡,谢淳并没有立刻动身返回始安郡,而是仅以一封回表敬谢裕王恩典。

  表至裕王府,裕王阅罢,看了一眼窗外春阳。那春阳之下,他曾亲手栽种的一棵青柏已长得枝繁叶茂,针叶郁郁,荫冠葱葱。

  他合下谢淳回表,没说什么。

 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时,谢淳已有八个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面见裕王。

  面对谢淳在督视军马府中的卓越表现,裕王未曾责问过他一回,每每提笔回谢淳奏表时,信尾总会叮嘱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顾好身子。

  如此之主、臣相得,令裕王府中众人无不心向往之。

  不久后,裕王的一位亲将在奏表中提到,谢淳已与齐康郡军器监提点公事纪盛的长女定下婚许之约,计于来年完婚。

  一侧,文乙垂首研墨,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笔回函。他稍稍抬头,看见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压在桌案上,而裕王则一动不动地沉默着。

  文乙不能确定他究竟在想什么。

  或许是两年前的冬至之夜,或许是谢淳与纪园之情深,或许是那一朵被纪园遗落在宴席间的簪花。

  又或许,是他自己从未动过的一颗心。

  半晌,裕王轻动嘴角,伸手取过笔,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,一笔一划地给谢淳写了封信,以作祝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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